连绵的阴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,位于广州大道中的南方美术馆里,传来了阵阵爽朗的笑声。展厅里,“世纪中大 文脉绵长——容庚、商承祚翰墨展”正在展出,学人手迹里氤氲着书香门第的文化气息。
今年适值中山大学百年校庆。容庚、商承祚是著名的古文字学家、收藏家,时人并称“容商”。从走进北大研究所国学门,到任教中山大学指导研究生,容商二老的友谊跨越了整整一个甲子。这段深情厚谊不但成就百年中大的佳话,也成为两个文化世家珍存的精神财富。
这一天,美术馆迎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:容庚长孙容国濂和商承祚外孙熊启红。三代人,一段情。两人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。谈笑风生里,容商二老的逸闻趣事历历在目,一代中大学人的精气神重新活现在人们眼前——
“容商是‘学者’、不是‘文人’”
书香盈屋的展厅里,陈列着容商二老创作与收藏的30件珍贵文物。“这里大部分内容都是我爷爷给朋友们送赠的作品。”容国濂如数家珍。从著名文学家郑振铎到日本汉学家白川静,翰墨里见证着先生之间的一段段往还。
“此日一去不可复,及时为乐其无辞。”容庚写给郑振铎的《篆书七言联》,是北平时期的作品之一。容国濂介绍,祖父一直很喜欢郑振铎的《中国俗文学史》,两人的交往也与《容庚北平日记》的记载相符合。
所谓“见字如面”,容商二老的笔墨不但反映交游的“朋友圈”,更能看到他们的不同个性。容庚研究金文,书法亦擅长小字行楷和金文;商承祚研究竹简文,对古代碑帖浸淫颇深。“容老拘谨,外公更为潇洒些,恰如他俩的处世为人。”熊启红说。
“容庚是‘学者’而不是‘文人’,也不是书法家。”容国濂告诉记者,容庚曾是中国书法家协会广东分会的首任主席,虽然一生钟爱书法,却鲜有诗文创作,“他的作品不过是从铭文里‘搬字过纸’而已”。
古文字学是学术界的一把“冷板凳”,容商二老却没有一味埋头故纸堆,而是从文明的高度去考察文字的源流。从《金文编》到《商周彝器通考》,再到上世纪的《中国文学史(先秦两汉部分)》,几部皇皇巨著正好反映容庚的学术轨迹。
“爷爷从小就教导我:字可以组成词、词可以组成句、句可以组成文章;文章有内容。”容国濂表示:金文的载体就是商周青铜器,而容庚的研究也完成了从文字到文字的载体,再到社会的文字——文学的“三级跳”。
随着科学分科的精细化,把学问越做越窄,也成为不少当代学者的通病。对此,容庚这样认为:“‘专’没有什么不好,但要‘专(钻)得进去’,也要‘跳得出来’,这才是真本事。”
书法作品里既能看见老学者的风骨,也能捕捉到一些“小情绪”。容商晚年经常有人上门求字,但对于此类应酬之作,二老却显得不甚上心,题写的对联常常都是没头没尾:商老有时还留个落款,容老更多时候只丢下光秃秃的两行字。
“这次展览大部分的作品题跋、落款俱全,这在市面上还是很少见的,可见都是写给一些‘真朋友’。”熊启红莞尔一笑。
严谨考证文物“为国藏宝”
现场的展品也钩沉起容庚一段收藏往事。容庚临《陈侯午十四年錞》铭文的现身,让容国濂眼前一亮。“陈侯午十四年錞”原是海丰吴氏旧藏,如今为华南师范大学所珍藏。容庚为铭文留下的一段后记道出了它的“身世”——
据容庚回忆,这件青铜器1946年发现于广州的一家商店。尽管形制与《武英殿彝器图录》所载相同,直到将斑斑锈迹剔除,容庚才确认“陈侯午十四年錞”的真实“身份”,并将其捐赠广东师范学院(今华南师范大学)。
“这幅书法原本是写给白川静的,他将青铜器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,十分难得。”容国濂介绍,由此也说明容庚不但将手中的青铜器捐赠博物馆,教研机构也是他捐赠的流向之一。
在容国濂的回忆里,爷爷身边一直留着几件没有出手的“宝贝”,天天把玩在手里,磨出了厚厚的包浆。其中一件从北京带回来的铜器,运输过程中掉了两只耳朵。后来,容国濂找工厂帮忙修复,可惜技艺不精,结果还是把耳朵给焊坏了。
得知此事的容庚并没有在意,只是哈哈一笑:“你自己拿去玩了吧。”“爷爷就是这样,必须对藏品真实性有十足的把握才肯捐赠出去,来路不明的东西是决不出手的。”容国濂说。
收藏是容商二老的共同爱好。任教中山大学以后,两人还曾受校方委托一起外出收集藏品。容商的收藏范围也并不局限于青铜器与金石拓片,甲骨、丛帖、历代书画、古籍善本都是他们的心头好。
意见不合时,二老也难免口舌之争:容老脾气犟,性子急;商老见容老脾气来时,倒也让他三分。“我们在学术上争论归争论,友情归友情,争过就算数,绝不耿耿于怀,不因争论而影响朋友之情。”商承祚曾如此自述。
容庚说“文物乃国家之公器”,商承祚也有“藏宝于国,实惠于民”的名言。“如果你要做研究,外公的捐赠是很大方的;但如果你只是为了保值收藏,他就不给你了。文物传承必须发挥它应有的价值。”熊启红说。
面对每家博物馆的不同定位,商承祚还会精挑细选捐赠不同的藏品。他将石湾公仔捐给陈家祠,将楚帛书捐给湖南省博物馆。三位子女也继承商老的精神,为深圳博物馆捐赠了大量印章,并在去年“商声振金石——纪念商承祚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特展”与观众见面。
奇文共欣赏,疑义相与析。每次有了新发现,两人总要呼朋唤友,设宴请客一起鉴定赏析。南园酒家里一时坐满了文人墨客。时至今日,容庚题写的“林中林”、商承祚题写的“园中园”,仍然双双保存在南园酒家里,见证着岭南文坛的一段佳话。
家学传承的不是专业,而是精神
容商二老最早于1922年在天津结缘。1952年,随着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,中山大学迁入河南康乐园。分别任教于中山大学的商承祚与岭南大学的容庚,终于走到了一起。
初时,容庚住东南区,商承祚住东北区。尽管路途遥远,容国濂还记得,找“商公公”聊天是爷爷日常的最大乐趣。到了1979年,两家人还先后搬到了东南区一号(今“陈寅恪故居”),又成了楼上楼下的好邻居。
容庚早年喜穿中山装,商承祚也常有穿西装的习惯。两人晚年却不知何故,殊途同归爱上了唐装。二老常常身穿一袭通体素白的长衫,漫步闲谈,成为康乐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“大伙儿还戏称他俩是一对‘白衣幽灵’。”容国濂笑道。
1983年3月6日,容庚逝世。“六十年老友,只希白一人而已。”商承祚闻此噩耗,悲不自胜。如今,容商二老的音容笑貌成为百年中大的永恒记忆,他们的家学精神却以不同方式影响着各自的后人。
商家第二代子女都是出名的学者:商承祚长女商志男为眼科专家,长子商志馥为文史专家、曾参与创办中大图书馆学系,次子商志𩡝是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知名教授。然而,容老的六名子女,却没有一个继承他的“衣钵”。
龙生九子,各有不同。“大姑学外语,父亲学师范,三叔学化学,四姑学医,五姑美术,六姑学农。”身为容老的长孙,容国濂从小就在祖父身边长大,但爷爷也不曾期待长孙重复自己的道路,“他只要我读好《唐诗三百首》就够了”。
“容庚常说:《金文编》是什么?不过是‘新华字典’而已。”容庚为何没有要求后代传承自己的学问?在容国濂看来,个中自有老人家的深谋远虑:《新华字典》无论如何增补总有它的“天花板”,只有找准专长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新天地。
回忆起容老家中硕大的书柜,容国濂仍然心生震撼。“我问爷爷:您的藏书这么多,难道你就看得完吗?他说:宰猪取块肉而已。”哪怕书里只有一页有用的内容,也得将这本书买回来。这种读书的态度,一直深深影响着容家后人。
而身为商承祚第三代后人,熊启红现在是中小学纳米科技教育的“理工人”,商老的人文精神仍是他的“传家宝”:“家学传承的不是专业,而是坚守文化传承的精神。无论身在哪个领域,我们始终胸怀教育的使命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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