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南方日报】夏书章的“宝藏书房”

投稿: 李秀婷 吴少敏 陈伊纯 时间:2024.09.11 17:06

10平方米的空间,“挤进”了3排顶天立地的书架。书籍、手稿、资料、剪报,从脚下直到头顶,堆满了小小的书房。

窗前,一把放大镜、一副老花镜静静地“躺”在故纸堆中。磨得锃亮的边缘闪映着窗外婆娑枝叶的光影,似乎那双微微颤抖的手还将继续拿起它们,一起巡视这座“宝藏书房”。

一切都是往常的样子,唯独,那个日复一日伏案忙碌的老人不在了——2024年7月24日,我国公共管理学、政治学界的泰斗和领军人物,被誉为“中国MPA(公共管理学硕士)之父”的中山大学教授夏书章逝世,享年105岁。

而这间见证了夏书章世纪人生的书房,也首次将它的“宝藏”公之于世。

“宝藏”里的那些年那些书

“父亲生前,外人难有机会进到书房,即便我们子女要进去,也要征得他同意。”夏书章逝世后,次子夏纪康着手“发掘”父亲的书房。

走过装饰陈旧、光影斑驳的客厅,穿过书稿壁立的过道,恍惚间,如同跌入了时光隧道。推开门,就是夏老的书房。《行政管理学》从第一版到第六版,在书架上一字排开。这是中国现代行政管理学的第一本教材,至今仍是无数青年学子的案头必读书。

前后左右都是各种笔记手稿,“著作等身”“文山书海”已经不能形容外人直面这样一间书房时的震撼感慨。

“在书房里,他总是戴着老花镜,手持放大镜,读书看报,伏案写作。”夏纪康说,父亲多年积累下来的提纲、手稿、参考资料,用对折的旧日历纸、旧杂志封面包起,或装在旧信封、旧文件袋里,分门别类,一摞就是一个专题研究。

从60岁到100岁,夏书章写了44本书,涵盖行政管理、市政管理、高等教育管理、人事管理等诸多领域。

翻开每一版《行政管理学》,序言上都写着:“我们应当为创建中国特色的行政学及其普及和提高而继续努力”。夏书章从不生搬硬套外国的行政学理论,始终强调要结合国情去实践。

去新加坡考察访问时,夏书章发现当地市政管理做得很好,就把新加坡的政策、措施写成书,并在课堂上讲授,一边讲最新案例、分享访学观察,一边强调“要学为中用”。

“夏老的思想非常具有前瞻性。”夏书章的博士生、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邵任薇说,早在30年前,夏书章就提出了“智慧城市”概念,指出城市要有安全可靠的通信网、高度智能的服务,才能让市民生活高效、多姿多彩。如今,预言正在变为现实。

书房中间一排书架的第五层,摆着两版《夏老漫谈》,由杂志上的同名专栏文章结集而成。这一专栏跨越21年,他直至102岁仍在写,从行政学的角度解读经济、政治、教育、卫生、法制等领域的时事热点。

同为中山大学教授的大女儿夏纪梅,对父亲的笔耕不辍、治学严谨印象深刻——

94岁的夏书章和91岁的夫人汪淑钧为撰写出版《“金石”家话》《行政奇才周恩来》等书籍,一起蜷在一平方米的狭小书桌前,反复翻查词典。两位老人、4只“老花眼”,有时就为了推敲一个字,在书房的台灯下聚精会神、争论半天。

在书房里,夏纪康还找到了一摞《百年寻梦从头说》的回忆录手稿,用红绳捆紧,足足5斤重。书稿出版于2019年1月,正是夏书章100岁生日前。

夏书章年轻之时,正是国家民族命运风雨飘摇之际,他怀揣“上医医国,其次医人”的理想信念,考入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政治学系行政学专业。

“当时选择专业时想的不是什么前途、工资、将来担任什么职务,想的是国家和社会怎么样变革、进步。”夏书章在书里回忆。

1944年,他前往行政学发源地美国深造,到哈佛大学攻读公共管理学硕士。毕业恰逢抗日战争结束,他立即启程回国,成为我国公共管理学专业的第一个海归学子。

1947年,夏书章受邀来到中山大学任教。那一年,他28岁,是有名的“娃娃教授”。

因全国院系调整,政治学、行政学等专业停办。这一停,就是30年。当改革开放春雷响动,夏书章立即抓住机会,重建行政学。

1982年1月29日,63岁的夏书章在《人民日报》头版发表文章,发出中国当代行政学建设的第一声呼吁——“把行政学的研究提上日程是时候了”。

花甲之年,他迸发出罕见的生命力:开办师资培训班、编写教材、筹备中国行政管理学会、给全国的干部讲行政管理……足迹遍布全国。

“他决心用自己的专业知识、以对工作的满腔热忱来弥补岁月的损失。”夏书章小女儿夏纪慧说。

中国积极争取加入WTO(世界贸易组织)时,80岁的夏书章又开始了新的奔走,将MPA教育引入中国。

“MPA教育的引进,对中国治理能力现代化发挥了关键作用。”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院长谭安奎说,如今MPA教育已经覆盖全国300多所高校。

书房中的人生观价值观

书房里,珍藏着一个个“百宝盒”。

所谓“百宝盒”其实是食品包装盒,装着一些“破烂宝贝”:一把已经断了把的剪刀,叠了几层的即冲燕麦片包装袋,老旧破损的放大镜……

拿起燕麦片包装袋,夏纪康思绪万千——这,其实是父亲的钱包。这些年来,父亲每次掏钱包买单,旁边的人都惊讶得瞪大眼睛。

那把损坏的放大镜,夏书章不舍得丢。就是拿着这把放大镜,他埋首窗前,戴着900度的老花镜,一笔一画写下了31万余字的《百年寻梦从头说》。

“饮食有度,作息有序,生活有趣,心中有数”,夏书章曾这样总结自己的人生准则。

在公务场合,他总是身姿挺拔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衣着整洁干净,“派头”十足。在生活中,他却丝毫“不讲究”:常穿的背心买自菜市场,破了洞就补补继续穿;用了77年的书桌,重新刷过3次漆,搬了7次家,也不舍得扔;藤椅烂了,拿绳子捆一捆继续坐……

联谊会上,他拿起话筒来两段京剧,高兴起来手舞足蹈;毕业典礼上,他身着大红导师服,手持学术权杖,庄严入场;大草坪旁散步,见到有人踩草坪,就要上前“多管闲事”……

夏书章对时间的“有数”更是到了“吝啬”的程度。

书桌上,有一沓夏书章手绘的“周历”,写着每天的工作安排,时间地点,井井有条。每次给学生上课都要带着小闹钟计时,从不拖堂。他的手表总是拨快5分钟,开会他一定提前到,如果谁迟到,他会当场“生气”。

为什么夏书章对时间总有着紧迫感?

“如果不是改革开放,我无所作为。”在百岁之际,夏书章曾感慨:“作为一个出生在五四运动前夕的老人,我现在越来越有‘生不逢时老逢时,耄耋欣幸历盛世’之感。”

“常言中年万事休,七十老翁复何求?予今已满九十五,只知‘充电’与‘加油’……”夏纪慧还意外在一个发黄的笔记本里,发现一首夏书章作词、汪淑钧作曲的《白头加油歌》。这首歌写于夏书章95岁生日之际。

谭安奎说,夏老百岁之后还多次向他提出,希望再开一门课,“讲不了完整的课,讲讲专题也可以的”。

出于对夏书章身体的考虑,谭安奎没有答应他。夏书章不甘心,又录了20讲的线上课程,104岁还在线上讲《孙子兵法与现代管理》。

人世间的好父亲大先生

在子女的心中,父亲无疑是极好的。

夏纪康记得,晚饭后,父亲通常不会第一时间进入书房,而是常常举行小型音乐会之类的家庭活动。“母亲弹钢琴,父亲哼着小曲,我拉手风琴,到19时30分准时结束,父亲踱回那间小小的书房。”

夏书章和汪淑钧是大学同班同学,学术上结伴而行,生活中琴瑟和鸣。汪淑钧翻译过多本政治学、哲学著作,还与夏书章合著过多本书。

2015年,汪淑钧逝世,夏书章受到了沉重打击。他经常看着老伴的遗像,喃喃自语:“淑钧,你怎么走得这么早?”可是他忘了,汪淑钧也已是94岁高寿。第二年,97岁的夏书章出版新书《论实干兴邦》,书的扉页上写着:“永远深切思念大学同班四年,结婚七十二载的老伴汪淑钧。”

在子女的眼中,父亲无疑也是极其严格的。

大儿子夏纪真在广东广雅中学读书时,上学要换乘公交车加步行,往往要一个半小时。夏书章一次去广州市区公干,学校派车。夏纪真希望搭个顺风车,却遭到父亲拒绝:“这是公车,别人搭顺风车还可以,你是我儿子,搭我的顺风车就不合适了。”

当夏纪真在航空工业领域取得突出贡献,夏书章当面只说“你不要骄傲自满”,背后却不止一次夸赞:“夏纪真很厉害!”

回忆起父亲,夏纪梅心头暖暖:父亲在读书看报时,看到有关她的教学科研领域的资料,就会仔细地剪贴下来。每次到父亲家,她都会收获一本剪报。

她还珍藏着一张旧日历纸,背面是父亲写给她70岁生日的贺诗:“纪梅古稀今不稀,严冬仍有傲霜枝。”每当孩子们的“逢十”生日,夏书章都会为他们写一首诗——这,是他独有的浪漫。

在这个人世间,他是好父亲,更是大先生。

9月10日我国第40个教师节前夕,夏纪康、张晓穗夫妇和夏纪梅回到了父亲的故乡江苏高邮,代表父亲为孩子们发放“夏书章教育奖助基金”的首笔奖学金,并把在书房整理出的一大箱图书,捐赠给夏书章读过书的高邮市第一小学。

7月28日,夏书章告别仪式在广州举行,没有哀乐,只有钢琴曲《我的祖国》萦绕。

“父亲的一生,始终将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紧密相连。”夏纪康说,这是自己特意挑选的曲子。选择钢琴曲则是因为母亲很会弹钢琴,“我想,父亲肯定会赞同这样的安排”。

89岁的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黄天骥撰写挽联:“智者昌,著书如柱,行政学之父,常见龙翔,振臂炎黄开盛境;仁者寿,爱校如家,康乐园之光,乍惊鹤返,仰天桃李望忠魂。”

在中山大学人事档案馆里,静静躺着一份1956年夏书章手写的《入党志愿书》——

“回想在幼年、少年时期,即深感当时所处的社会不合理,因而早有使社会复得合理些的愿望……自从接触了马列主义,认识了由马列主义武装起来的共产党,这才使我领悟到只有共产党才是走向完全合理的新社会的开路先锋”。

65年后,在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之际,中山大学的党员学生来到夏书章家中,与他对话。

期颐之年的他声如洪钟:“有信仰的人永远年轻!”

原文链接:https://epaper.southcn.com/nfdaily/html/202409/10/content_10111636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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